读李敬泽《青鸟故事集》:历史背后有张鬼脸

李敬泽/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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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敬泽老师出的书似乎都是“小书”,却从来都是越读越厚,越读越有味。比如,那本《小春秋》,几年前曾被我置于案头,翻来覆去看了多遍,纵横捭阖,体量很大,好多地方我领悟不透。后来,在杂志专栏“会饮记”中阅读他的文章,竟然对在“小径交叉的花园”里穿梭行走的“敬泽体”钟爱不已。他曾说过,做人要好看,吃相要好看。读他的文章,我得出,好看就是有趣,有趣了才会好看。读今年新推出的《青鸟故事集》,如同一场惊心动魄又刺激好玩的冒险,大开眼界,最关键的是让我重新认识历史,建构全新的自我。

  如果用一个字概括本书,那就是“囮”。据《说文解字》中记载,囮,译也,“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”,也作“讹”。南唐以来,译就是“传四夷及鸟兽之语”,好比“鸟媒”对禽鸟的引诱”,通俗地说,就是报信之人。试问,那些被翻译过来的西方名著,或其他译文作品,都是准确而真实的吗?《飞鸟的谱系》中,有个案件很是玩味,印度水手在广州犯案,法国人请英国人老汤姆翻译,老汤姆又找来会几句印度话的木匠阿树,一场错误百出的翻译让人啼笑皆非,没有达成任何交流。显而易见,“一种语言和另一种语言的每次相遇都是深不可测的陷阱,匪夷所思的差错、误解、幻觉和欺骗在其中翻滚沸腾。”翻译是不靠谱的语言魔术,“如果翻译是面对文本的一面镜子,那么这个大写的人碰上了一面魔镜,类似于照妖镜或‘风月宝鉴’。”由此可见,你以为的历史真相以及那些教科书上的“白纸黑字”,很多不过是历史这面哈哈镜的倒影。在被忽略的历史中穿行,李敬泽要告诉我们的是——所有的翻译史也是误译史,在翻译与被翻译中,我们重新建构现代文明,应以宽博的胸怀去接纳,从而抵达理解的彼岸。

  利玛窦的自鸣钟,穷波斯的小商贩,西方的外交使者,异域文化的爱好者……书中随处可见西方与东方文化的碰撞、误解。《布谢的银树》讲述的是法国国王使者鲁尔布克来到东方,见到成吉思汗的儿子蒙哥,他说西方愿意与蒙古共同对抗横亘在欧亚之间的伊斯兰帝国,前提是蒙古人必须接受洗礼,皈依上帝。此时,蒙古人正在席卷欧亚,欧洲人对内蒙人说三道四,无疑这是对现实的批判。“《圣经》是你们基督徒自己不遵守,你在《圣经》中难道读到过一个教徒应该指摘别人的错误吗?”蒙哥回答道。蒙古人的地位被历史低估,同样,没有见过编造丝绸的罗马人称中国人为“丝儿人”时,也是历史的笑谈。“丝是从树叶中抽出的精神绒毛,的确,这种比金子还贵重的织物是一种精神,它教会了罗马人很多东西,他们由此体会着什么是轻、什么是细,什么是柔,什么是华丽,什么是梦一般、烟雨一般的颓废。通过丝绸,他们接受了一种生活情调和生活哲学,他们对此心醉神迷。”丝绸之路是一种人文精神,前人在误解中抵达理解,后人在交流中走向共赢。

  类似的误读,比比皆是。有个葡萄牙人,被中国官府抓起来押送到桂林,他站在漓江看鱼鹰捕鱼,“奇异的鱼鹰在太阳花和水花中跳跃,长喙之间还叼着一条闪动的鱼”,他大呼神奇。在我们眼中的平常之物,在异族人那里却是奇异宝典,因为“我们都有一颗诗心,在世界和我们之间横亘着美妙的、如云似雾的幻觉,或者胡说。”某种意义上说,胡说是本能,如同吹牛,人类往往觉察而不知。所以,当我们理解时,其实是误解,而那些最熟悉的物,往往又是一无所知。所以,一切都是虚构,一切都是在水上写字,“引人注目的人和事不过是水上浮萍”,“真实的人类活动在发生的同时就正消逝,累累白骨也做鲜花、青草和砂砾,如露如电,如梦幻泡影,你看到的只是刻在石头上、写在绢帛、羊皮和纸上的模糊不清的字迹,你对真实的信念只是表达了你对书写者的祈求、信任和顺从。”也可以说,从来没有什么真实,真实是虚构下的蛋。

  事实上,我们最易忽略的那些历史边角料、甚至那些垃圾才是哈哈镜里最滑稽的部分。比如,《行动:三个故事》中的那个俄国人,文物贩子。他从街上摆小摊的印度人手里买回五个象牙雕刻的小佛像,每次探宝的时候,就放入墓穴里几个,原样埋上,待五十年后有人挖出来就变得古色斑斓,以为如获至宝,不啻于今天某地发现什么惊天墓葬或珍贵文物,他用行动告诉后人:我们都应该设法教训那些自命不凡的蠢货。可见,我们低估了历史的伎俩,当“现在”浸入“过去”,使它真伪难辨时,你又怎么敢断言眼前的现在就是货真价实的现在?当得知现代人对挖宝的痴迷与疯狂,隐藏在历史背后那张鬼脸一定会幸灾乐祸,他的坏笑中蕴藏着一个道理,“我们都是历史的奴隶、时间的奴隶、死亡的奴隶,我们竟无从选择,无可逃避,这就是荒谬。在荒谬中,绝大多数人都是自命不凡的蠢货。”很多时候,历史因为这张鬼脸而不朽,这亦是构成世界的本质所在。

  译来译去,生活在别处。我们的世界充斥着荒谬、误解,“把一个盲目的历史转化为意识,使每个人的属于神的那一部分浮现出来”,还有隐藏在历史身后扮鬼脸的形形色色的人。这本书,是对我的历史观和文学观的一次重构,望见了“星沉河底,雨过河源”之外的大气象,也看到了“蓬山此去无多路,青鸟殷勤为探看”的大悲悯——是在历史暗流涌动中摘取五颜六色的野花,在“全球化”的今天发掘那些充满错谬的情境和缭绕的想象,更是于荒谬人生中开采无用的知识和不相配的东西。在我看来,“无用的知识”就是保持与异质经验交流的好奇心,“不相配的东西”就是试图去与不同文化对话,这些恰恰是文学的意义:穷尽想象发现一切可能,然后用超级的想象力为历史镶上一圈花边。

  当年,博尔赫斯谈到《鲁拜集》作者欧玛尔、英译作者菲茨杰拉尔德时说过,“或许欧玛尔的灵魂于1857年在菲茨杰拉尔德的灵魂中落了户。”我觉得,李敬泽儿时阅读的那些云山雾罩“不着调”的书(比如,他最难忘的《吹牛大王历险记》),也早在他的灵魂中安了家,他才得以“凭借艺术,凭借大胆的、肆无忌惮的、厚颜无耻的编造,我经历着我的‘历史’,我是自由的,历史不能把我怎么样,相反地,你们所说的历史将越来越像我的书。”《青鸟故事集》就是他的一次集中行动,也可以说汇报表演,“使每个人的属于神的那一部分浮现出来”,在纸上写下了清晰可见的未来——“几者,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。”但是,行动尚未完成,还在偏僻的角落里秘密而有趣地进行。

  作者:雪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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